位于膠東半島中部的煙臺屬丘陵地帶,這里的山雖不是很高,卻連綿逶迤,從半島腹地一直延伸到海岸邊,給平坦的大地增添了多少起伏跌宕的景致。東炮臺所在的巋岱山,就是這樣一個小丘。它是煙臺市內(nèi)黑夼山的余脈,盡管25米的高度還不及一座城市的廣廈,但其巋然守望于海角,高臺架炮、威震海表的氣魄,卻也比得上五岳岱宗之山。
與煙臺山一樣,巋岱山亦是三面環(huán)海,登臨其上,無垠海域盡收眼底,左右曾經(jīng)都是攬舟登岸的海灣,自古便是煙臺海防的一處要塞。正因此,當年的北洋水師統(tǒng)帥李鴻章才執(zhí)意在這里修建東炮臺。
沿著海濱路向東而行,在一個看似尋常的路口一轉(zhuǎn),便可望見東炮臺的城樓臺門。廣場前矗立著一方圓潤的大石,其上所刻“東炮臺”三字乃是煙臺男兒、共和國上將遲浩田所題。而站立臺門之下,仰望著白石匾額上四個古勁的大字,我自然而然地就想起那段關(guān)于東炮臺題額的公案。
不知是從何年何月何時起,人們對東炮臺城門上的題字產(chǎn)生了爭議,分不清究竟是念作“表海風雄”還是“雄風海表”。老百姓們?yōu)榇私蚪驑返,專家學者們則爭論不休,可歸根結(jié)底,這四個字的由來都要從東炮臺的營建者李鴻章說開去。
清光緒十七年(公元1891年)的暮春四月,李鴻章所創(chuàng)建的北洋水師在其數(shù)年的苦心經(jīng)營下已成為擁有25艘艦艇、官兵4000余人的強大海上軍事力量,一度令當時的日本望而生畏。但是,李鴻章并沒有就此停歇,他親臨煙臺視察選址,認為此地乃是扼守渤海海峽之要道,遂向光緒皇帝奏請,于煙臺巋岱山營建炮臺。
當時,李鴻章已經(jīng)在奏折中明言,巋岱山與海上崆峒島、西面芝罘島成三足鼎立之勢,守衛(wèi)海門,乃是天然的關(guān)隘。而“巋岱背山面海,尤為輪船進口必經(jīng)之路”,必須盡快在此鑄造炮臺,以防日后與列強海上對壘。而東炮臺建成后,李鴻章又前來視察,足見其重視程度。
曾有學者提出,東炮臺的題額乃是李鴻章的幕僚馬建忠所題,而這馬建忠恰好是倡導漢字橫排的第一人,故而認定這題額當從左向右念作“雄風海表”。
但有趣的是,又有學者從李鴻章的親筆書信里找到了“表海風雄”四字的源頭。那是光緒十三年(公元1887年),李鴻章寫給時任登州鎮(zhèn)總兵章高元的信件原文:“頃接惠函,具悉一是,即審迎春日麗,表海風雄為頌!
由此可知,李鴻章在營建東炮臺之前,便已經(jīng)醉心于煙臺的山海景致,“表海風雄”四字正是稱頌此地春和日麗,海風雄勁。想來,當年李鴻章視察東炮臺時,望著那浩渺滄海,暢想著北洋水師雄震表海的氣魄,恐怕也是感慨萬千,而負責督造東炮臺的章高元將李鴻章的這四字用作臺門題額,恐怕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穿過臺門,便是舊時的東炮臺指揮所,四面墻垣依著山體修建而成,儼然是一座小型甕城,只是周圍種著各種花草樹木,遮蔽了濃烈的日光,引逗得蜂蝶飛舞、鳥兒棲息。十數(shù)年前,我曾在東炮臺匆匆一游,記得當時風物蕭瑟,頗有蒼涼之態(tài)。而今重來,雖然也是高墻巍峨,嚴整肅穆,但更覺天高云淡,透著一種別樣的靜謐。
指揮所的房舍都已經(jīng)修葺一新,布置成相關(guān)展廳,但各處舊日的使用功能仍依稀可辨:或是辦公場所,或是官兵寢舍,或是彈藥庫房,讓來訪者多少有些身臨其境之感。而從一段狹窄得僅容一人通行的石階登上炮臺去,橫亙在眼前的便是海防城垣,還有那固守百年的巍巍鐵炮。
當年營建東炮臺,李鴻章特意從德國定制了克虜伯大炮,每一門都重達45噸,炮管長12米,可做360度旋轉(zhuǎn),炮口可高低升降45度,后膛進彈,拉線式發(fā)射,射程可達萬米,被譽為“世界海岸炮王”,可算是當時最先進的海岸炮。而炮臺正中間的三個炮位都是地坑式的,下面皆是用石頭砌成的墻體,且每個炮位之間更有通道相連,通道兩側(cè)的耳室內(nèi)則可用于囤放彈藥,足見修建者的良苦用心。
光緒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的早春二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乘坐的航船自天津出發(fā),穿過渤海海峽,向著日本山口縣的馬關(guān)駛?cè);蛟S,在船經(jīng)煙臺的那一刻,李鴻章曾站在船舷邊,五味雜陳地眺望過東炮臺。從最初奏請朝廷修建東炮臺起,李鴻章大概就沒有想過輕易言敗,可他更沒想到,這一座關(guān)防要塞、威猛大炮建成之時,中日甲午海戰(zhàn)早已告結(jié),自己一手創(chuàng)建的北洋水師也已全軍覆沒。
李鴻章此去,就是同日本人簽訂和約的。割地、賠款,按照慈禧太后的意思,只要能停戰(zhàn),朝廷可以不惜任何代價。李鴻章是堅決不愿割地的,臨去時他還堅稱:“議不成,則歸耳!”然而,朝廷懦弱無能,李鴻章也無法獨力擎天,最終代表清政府在《馬關(guān)條約》上簽字押印。一個月后,中日兩國在煙臺交換了皇帝的批文,條約正式生效,而近在咫尺的巋岱山東炮臺尚未來得及發(fā)出一炮一彈,便就此沉寂了。
五年之后,八國聯(lián)軍攻破京城。78歲的李鴻章在老邁病痛中再一次被清廷推上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位置,代表清政府在中國近代史上失權(quán)最嚴重的不平等條約—《辛丑條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辛丑條約》上,西方列強要求清廷拆除“有礙京師至海通道”上的所有炮臺,煙臺巋岱山上的東炮臺也未能幸免。當時的中國人,幾乎人人懷著將李鴻章殺之而后快的憤恨。可我總覺得,彼時李鴻章的心境大約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從北洋水師到東炮臺,李鴻章一手營建起的軍備在一次次的戰(zhàn)爭中被摧毀殆盡。想著曾經(jīng)發(fā)出的“渤海千余里,固若長城”的誓言,他心中的最大的痛,恐怕是曾經(jīng)的山河壯志就這樣隨著海波煙濤散去,表海風雄的宏愿再也不能實現(xiàn)。
今日的東炮臺已成為煙臺近代歷史教育和愛國主義國防教育基地,但許多來到這里的人,似乎對百年前的歷史都是模糊不清的。當他們站在炮臺上,向著天空大海揮臂呼喊、拍照留念時,不知道心里想著的是表海風雄后的悲壯歷史,還是碧海藍天下的多彩浪漫?蔁o論是哪一種,都是東炮臺留在世間的回響。